济南北临黄河,水波浩荡,藏有异宝——黄河鲤鱼。此鱼天生一副好颜色:唇腮淡红如染胭脂,侧鳞金光闪烁,腹部淡黄似初秋月色,尾鳍鲜红若燃烧火焰。最妙在其肉,鲜嫩肥美,入口纯正,俨然鲤鱼中出类拔萃的珍品。
这金鳞赤尾的尤物,非三尺左右不取,方得肉丰骨挺之态。厨师对付它们,手段可谓精致。去鳞剖腹,摘去两腮,清洗干净后,在鱼身两面细细切出百叶花刀。继而提起鱼尾,刀口尽数张开,撒入精盐稍腌。随后,周身涂抹湿淀粉糊,如同披挂一层透明薄甲,静待滚油炼狱。
油锅正沸,手提鱼尾,鱼身便顺滑入油。刀口霎时绽开,鱼身受热,渐渐弓起,脊背朝下炸,翻面后腹朝下再炸。前后约八分钟,通体终成金黄,头尾倔强地向上翘起,恰似欲从盘中一跃而出,凌空而去——这便是“鲤鱼跳龙门”的生动具象了。
鱼将炸好时,另起小锅,烹制灵魂所在:糖醋汁。油热爆香葱姜蒜末,倾入洛口老醋。此醋以高粱为骨,麦麸为肌,须经数月发酵,再经夏伏晒、冬捞冰的熬炼。温度恰如无形的调弦之手,暑气催生酸香,寒霜凝练醇厚。醋香升腾之际,混入清汤、白糖、酱油、湿淀粉,沸成稠亮金红的汁液。滚烫的糖醋汁迅疾浇上鱼身,“吱啦”一声,如热吻,如欢呼,白气蒸腾,香气轰然四散,直扑人面。
挟一箸入口,外壳焦脆有声,内里鱼肉却鲜嫩如初。甜酸之味最先在舌尖荡漾,微咸随后点染其间,层层滋味,于口中融汇交响,余韵绵长。
鱼盘将尽,鱼头鱼尾尚在,盘中余汁亦存。按古风,此非残羹,乃是另一重美味的序章。将头尾及余汁倾入汤勺,头须以勺背细细砸碎,再倾清汤、酱油、盐、醋、白糖同煮。沸后撇去浮沫,撒入香菜末与胡椒面,一碗滚烫的“砸鱼汤”便成了。汤气氤氲,酸、甜、香、辣、咸五般滋味在汤中拥抱、交融,似人生的杂味百感,偏又奇异地和谐熨帖。
黄河之水滋养了这丰腴鲜美的鱼,而时间则悄然酿成了那一味醇厚的老醋。所谓人间至味,不过是活水与光阴的馈赠,在厨人的手中化作了有形有声的烟火传奇。糖醋汁浇下那“吱啦”一响的瞬间,鱼便由水中物,跃升为盘上龙——金鳞赤尾,盛满了一代代人对活色生香的全部想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