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母亲最爱捣蟹糊了。回忆起来,我们幼时便与之结缘:蟹糊发臭了仍在吃,泥螺生蛆了洗洗照旧入嘴。咸瓜缸里蛆虫密密麻麻地爬行,只消捞起一根咸瓜冲洗,便权作下饭之佐料。至于红莽子虾,非得等它发红入味,方觉是珍馐。那时光景,虽贫寒却滋味悠长,苦中亦能咂摸出甜来。
捣蟹糊的蟹,取的是海边不起眼的小蟹。大蟹需换钱贴补家用,小蟹则就地处置,绝不似如今人讲究,非得去鳃去胃,说是怕坏了口味。我们那时却无此等精细,只将小蟹一股脑儿倾入村头那口石臼里。
石臼深陷于泥地,斑驳黝黑,腹大口小,活像蹲伏在村头的精怪。我们这些小童们便围拢在石臼旁,轮流操起沉重的石杵,一下下捣着。石杵撞向石臼底部,发出沉闷的“咚、咚”声。小蟹在石杵底下粉身碎骨,蟹壳碎裂之声细碎却清晰可闻,蟹肉被碾作糊状,裹挟着碎壳碎爪,颜色青灰浑浊,如同海泥。
捣至蟹肉成糜,便盛入瓦瓮中,撒上粗盐粒,咸味如针尖刺入皮肤。最后蒙上竹篾盖子,置于檐下阴凉处。静候几日,奇妙变化便悄然而生,蟹糊渐次泛出浅红,继而变深,红得宛如滴血。它开始散发一种奇异的气味,初闻是海水的咸腥,继而发酵的微酸掺入其中,最终氤氲成一种难以名状的浓香,是腥气、咸味与发酵后奇特的鲜香缠绕在一起,如同海风夹裹着陆地深处的气息。瓮盖偶尔掀开,竟有蛆虫在浮面蠕动,如银丝般纤弱游移。然而母亲却毫无异色,平静地以竹筷挑去,如同拂去浮尘。她告诉我们:“蟹糊鲜味,倒要谢这些小东西哩!”鲜味竟攀附着腐物而生,腐物里偏偏生出鲜味,两者彼此依附,竟如孪生兄弟一般。
蟹糊终成,色泽红亮,浓稠如胶。母亲用筷子小心挑起一点,放在碗底,白米饭的热气便蒸腾而上,瞬间将蟹糊的鲜香引逗出来。米粒的白衬着蟹糊的红,鲜香四溢,直入肺腑。母亲常指着饭桌说:“这蟹糊,就白饭最是相宜。”每每此时,我便埋头扒饭,蟹糊的鲜香在舌尖上弥漫开来,咸中带鲜,鲜里裹着甜,既深且厚,似要渗入灵魂深处去。
如今思之,那捣蟹糊的日子,分明是苦楚的——咸瓜缸里蠕动的蛆虫,腥气混杂的蟹糊,何尝不是生活窘迫的印记?然而,那滋味却偏偏又深烙于心,成为永久的甘甜。贫瘠岁月里,人竟能自粗陋食物中榨取出如此浓烈丰厚的鲜味,这鲜味如同附着于苦难之上的苔藓,竟在贫瘠里生出奇异的丰饶来。
原来贫瘠与丰饶,苦楚与甘甜,在时光的石臼里被捣得粉碎,最终混成了一种难以剥离的滋味——它深嵌在记忆深处,早已成为生命本身那点红亮稠浓的底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