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踏湖的水,是静极了的,澄碧如镜,仅偶尔为游鱼或水鸟的翅子划开些涟漪。湖水不深,却清亮得照得见人眼眉,照得见湖底柔柔的水草,也照得见湖泥里那些蛰伏的生灵——泥鳅。
北方泥鳅,生得粗壮,黑褐色的脊背,滑溜的鳞片覆着黏液,似披了件油光水滑的墨袍。它们隐在湖底淤泥中,不似南方水族那般喧嚣灵动,倒似些沉静的水底隐士,专等有缘人识得它的妙处。湖上人家深知,此物乃是湖泽的恩物,高蛋白,低脂,村野间朴素地唤它“水中人参”,竟比人参更易得些,也更贴近烟火气息。
泥鳅自湖中捞出,须得清水静养,吐尽腹中泥腥,方不辜负湖水的清澄。待腹中浊物尽去,便直接入锅,水汽氤氲间,滑溜的躯体仍在陶锅中微微扭动,非是残忍,恰是锁住那湖水的清冽与肉质的极致鲜嫩。锅里早已备好了大葱切段、生姜切片,花椒几粒,最要紧的,是那一勺深浓醇厚的玉堂黄酱。
酱坛,在济宁人檐下阴凉处静立,古拙的陶缸,沉默着盛满发酵的时光。玉堂酱园的老酱,历经百年光阴的盘桓,黄豆与麦粉在盐与水的点化下,于幽暗的坛腹中默默转化,生香,积厚。酱色浓重,稠如地脉深处的流浆,其味浑厚如运河的号子,非此地水土与时光不能成就——北方风日里酿出的酱,也自有一股粗犷的力道,是彻底本土的魂魄。
锅盖一合,文火便如老僧入定,只余灶膛里轻微的噼啪声。焖炖十五分钟,是光阴在食物上行走的刻度。待掀盖,一股浓烈酱香裹挟着泥鳅特有的鲜甜,霸道地冲入鼻腔。泥鳅卧在浓稠的酱汁里,肉已酥软,筷子轻轻一拨,那肉便如脱壳般离了骨,滑润异常,入口竟有几分似海参的腴美。酱味深透肌理,浓郁却不掩泥鳅本真之鲜,醇厚而毫无腻滞之感,这酱的力道与泥鳅的性情,终于相互驯服了。
南旺古镇偎依着古运河,运河的水,曾映照过千帆往来。如今,最地道的泥鳅宴,依旧只能在汶上南旺运河边的寻常人家或小肆里寻得。它并非高悬庙堂的珍馐,而是百姓灶头滚烫的、活色生香的大众滋味。若有远客至济宁,沿运河而行,在某个飘着水汽的黄昏,随意踏入临水一户,点一锅黄焖地龙。灶火映着主妇沉静的脸,锅中咕嘟着酱色生活,此间方知何为“一菜一故事”——运河的水波,湖泽的恩养,酱缸里的岁月,主妇掌心的温热,尽数焖于一锅之中。
泥鳅在浓酱里炖得酥软,而土地的记忆在舌尖上反而愈发清晰了。那滋味,仿佛将一片湖泽、一条古运河,还有世代俯身于水土之上的辛劳与安顿,都浓缩在唇齿之间了。
它不言不语,却已替那方水土,道尽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