市井之间,凡有烟火处,必有肉味飘荡。而肉味之中,又以下水一类最为亲切。猪肠、牛肚、羊杂之属,向来被士大夫们视为粗鄙之物,然而在百姓的碗中,却是无上美味。这大约是因为,天下美味,往往先入穷人之口,而后方被富人学了去。
我曾见过卖下水的小摊。那摊主是个矮胖子,手持长筷,在滚沸的汤中搅动肠肚。汤是混浊的老汤,浮着铜钱大的油花儿,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。食客们蹲在条凳上,捧定青花大碗,吃得满头大汗。他们多是贩夫走卒,一日辛苦下来,花几文钱,便得一碗热腾腾的杂碎汤,外加两个炊饼,便是极丰盛的晚餐了。
下水之为物,实在颇费工夫。猪肠须翻过来,用盐搓了又搓,再以醋洗,方能去其腥气。牛肚则要刮去黑膜,反复漂洗。羊杂更要小心处置,否则膻味扑鼻,令人难以下咽。寻常人家吃下水,倒不是图省银钱,实是因为经了这番手脚,下水便显出一种别样的风味来,是上好的里脊肉也未必及得上的。
然而世人多以为,百姓吃下水,是因为吃不起“更好”的东西。甚么是“更好”呢?无非是应时的春笋秋菘,山间的菌菇野味,湖海的鱼虾蟹鳖。这些东西,固然鲜美,却要有钱有闲,方能享用。春笋要赶在谷雨前采撷,菌子须得清晨带露采摘,鱼虾更要活蹦乱跳方才甘美。寻常百姓终日劳碌,何来这等工夫?便是有了工夫,也未必有那许多银钱去买时鲜。
故而百姓便将下水一类,调理得淋漓尽致。一段大肠,可以卤,可以爆,可以煨,可以炸。一片牛肚,能白煮,能红焖,能凉拌,能热炒。贫苦人家,买二斤下水,精心烹制,竟可做出七八样菜来。这哪里是寒酸?分明是另一种阔气。
我认识一位老厨子,他说过一番话,我至今记得。他说:“富贵人家吃鲥鱼,只取中间一段,弃头尾不用。老百姓买一副下水,却要变着法子吃个干净。你说谁更懂得吃?”这话虽似强词夺理,细想却不无意味。下水之于百姓,不单是果腹之物,更成了生活的艺术。
然而下水终究被看作底层食物。宴客之时,断不能端出猪肠牛肚来的,哪怕做得再好也不成。这倒不是味道高低的问题,而是世情如此。可见饮食一事,从来就不单是饮食,还藏着许多说不清的道理。
如今生活好了,百姓餐桌上也常有鱼虾时蔬。但下水依然畅销,可见并非全是贫瘠之故。我想,大约是人们的舌尖上,早就记下了那种粗犷而扎实的味道,再也忘不掉了。
那味道里,藏着过日子的智慧,也飘着人间烟火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