硕大的长条盘载鱼而来,稳稳落在宴席正中,旁边的香酥八宝鸭已被人剖开,八宝尽献,之前的贵妃鸡和荷叶粉蒸肉已在频频下筷中失了端庄,再早之前的麻辣炝虎尾只剩下脑海中浓烈的麻辣味。
一道干烧鱼的四代传承
2018年12月中旬,梅龙镇酒家成立80周年,热热闹闹开了十桌宴席,由第四代传人周晓敏亲自上阵,十道富贵鱼镶面,加上之前三五道大菜,做下来着实不易。
早在1940年代,沈子芳入梅龙镇,与邓三(淮扬名厨,善作肴肉和狮子头),四手联弹,开9桌川扬大宴来立身。9桌的干烧鲫鱼便是其中最大的挑战。
近70多年的时间流转,四代人的传递,梅龙镇的厨师仍能硬气地执一锅一铲,将鱼烧稳妥。
今日的富贵鱼镶面,汁收得节制,油亮,鱼身下,只留着不多的酱汁,姜末与酒酿米粒散落其中。
干烧这手法,要烧至无水的状态,此时调味品和食材渗出的原味能够充分黏在食材表面,不用勾芡,自然收汁。
干烧鱼原是四川名厨向春和由豆瓣鲫鱼,误打误撞而来的菜,鱼已烧干,加葱姜蒜、肉末炒香,醪糟,下鱼收汁。
醪糟也就是酒酿汁,由糯米发酵而成,只不过上海的要甜一些。众多菜式中,酒酿算不上功劳突出,却在小地方发挥着作用,加了酒酿汁的荔枝口,味道更醇,一方面提供甜味,另一方面让口味更柔和。
海派才是真风格
80周年的这一桌菜,周晓敏的想法简单,做一桌“梅龙镇”,而非他自己。
从冷菜小碟起步,开水白菜是真正开了场,干烧野生明虾、麻辣炝虎尾、梅龙镇贵妃鸡、荷叶粉蒸肉、香酥八宝鸭、富贵鱼镶面,都是扎实的硬菜,一道道把梅龙镇历史铺展出来。
从菜单来看,看不太出梅龙镇酒家归属什么菜系?
贵妃鸡最后淋入的葡萄酒是西式元素,由鸡翅换为整鸡。麻辣炝虎尾,是淮扬常用食材与川味的结合,鳝背取尾部,如虎尾,汤中煮熟,另起锅,葱、姜、鱼泡辣椒、胡椒面调一锅麻辣,干香则是入虎尾,撒了花椒面,淋热油,点葱花,
周晓敏觉得说川淮合流不如谈海派,那句说烂的话便是最好的解释,“海纳百川,兼容并蓄”。若是仔仔细细摘出哪道是川、哪道是淮扬,真不必如此老学究,味道正就好。
15年历练,才当上头灶
再过一个多月,周晓敏在梅龙镇酒家就满30年了。他清楚记得他的入职日,1989年1月22日。
上海的冬天,寒气沉稳。
天还暗着,3点钟起床,3点钟半出门,从浦东搭轮渡到浦西,天微微亮时,他已行了大半程路。5点准点上班,拖地,搞卫生,洗炉灶,切葱姜,开油锅,做早茶,事情琐碎。
砧板做了三两年,整鸡、整猪直接分档,肉丝、干丝一切都是一大面盆,基础打得牢。之后再升油锅,又两年后才成了五灶。5个灶台,跨几步的距离,他又行了10年,才到了头灶。
世上大体说法,中餐出一个好厨师大约要15年,厨师的手艺从本质上是技能的磨练,时间越久,技艺越熟练。
周晓敏说,这个速度算快的了,从来没有人这么快就上头灶了。在梅龙镇酒家,我们所花的时间比外面要长很多。
师父包国京评价他傲气,日常中批评多过表扬,但要选下一代传人时,第一反应反而是他,“资质不错,做事也用心 ”,爱之深,责之切,大体如此。
梅龙镇酒家重传统,选传人更是慎重。为了试一下周晓敏是否真有资格,包国京的师父、第二代传人徐正才拖着病躯,往店里跑了三次,第一次先试了菜,暗中观察后很是满意,第二次则是见证了周晓敏正式拜师包国京,定了名分。
最后一次,徐正才与周晓敏经历了一次长谈,不谈菜品,只谈梅龙镇酒家菜品风格的形成。
“我们是基本上是川菜、淮扬加海派,为了更适应上海,我们有些菜做了略微的改动。如果按照最早的四川做法,选料方面略微有点粗,(口味)太咸、重油。
像粉蒸肉,菜品本身还是四川的风格,有点麻辣的,这肯定是不变的,但四川是用醪糟,上海是酒酿汁,香度、甜度都是有区别的。
我们放腐乳,还要考虑什么季节放,什么季节不放。随着温度的变化,会影响口味,也不是千篇一律不变的。
再比如干烧四季豆,在四川用芽菜,但在上海改用咸菜区别不大,可能原材料只在当地有,(当时)运输条件不像现在这么方便,就稍微改变了一下。
烹调方法都一样,有可能辅料换了一下,或者油量的控制,咸淡的控制,辣度的控制是有点变化的。”
烹饪方式的不变是对传统的坚守,是根基,辅料或口味的变则是风雨80年的生存之道。徐正才拖着病躯,最后所嘱托的,才是菜品背后更重要的。
风雨80载,全凭“变”一招
给徒弟包京国,徐正才只简单留下几个字,“宽、硬、多……”
89年,包京国在澳洲工作,周边是粤菜厨师,见他们常用椒盐,借鉴过来,便创出了一系列椒盐菜,椒盐河蟹、椒盐鳝背、椒盐黑鱼片、椒盐肉蟹、椒盐明虾……这仅仅是其梅龙镇足迹的一小部分,还有干烧、水煮、蟹粉、鱼香等特色口味为人记住。
老辈人留下的那几个字,我姑且理解为“思路宽,功夫硬、招数多……”
这仅仅是第三代传人,若再往回回溯,先前几代人则是真正打下根基的人,沈子芳大约是搭好了房屋结构。徐正才细细整理过师父沈子芳留下的菜式,共526道,算是“梅龙镇酒家”厨师的集体智慧。据老波头饭桌笑谈,沈子芳喝完酒后好做菜,一盘鱼香肉丝有十多个版本,后厨有啥就加啥,草头版的鱼香肉丝仍是怪谈。
在美食作家老波头的新书《大味若淡》中,详细记述梅龙镇酒家的80年历程。沈宏非所作序言中,有如下正中要害的论断:
“能硬硬朗朗活到今天,除了生就一造“刚烈生猛”之好命,余下全凭历代经营者潜藏在海派作风之下的兢兢业业,五代人如履薄冰, 换来了八十年“履展如云”。门面上的处变不惊,源于梅龙镇善于变通之独门暗器。南京路上三教九流南来北往,梅龙镇里七荤八素东成西就。来的都是客,全凭“变”一招 —— 这大概是应了命中自带的“喜怒无常。”
可贵的坚持下,未来更可期
藏身在一家居民楼中的梅龙镇酒家,如一座孤岛。
我有理由见证它的百年之路,绝非因为吃了人家的一桌饭,只是因为在料理包和奇怪融合菜的当下,仍有人从传统出发,求新求变。
“如果你追求这道菜成为经典,你就想办法,怎么按最传统的做法把它继承下来,做好就行了。
举一反三是什么?是你对这道菜有理解,理解过程中的原理,才能够通过你掌握的扩展下去。
如果你想做一道新菜,天马行空,怎么搞都可以,但好与不好,时间会证明。”
这是采访中周晓敏对于传统与创新的解读,是个人之见,更是几代梅龙镇厨师精神的缩影。今日这一席菜,早已历经时间检验。
荷香粉蒸肉中,香料仍是现炒,为今日这十桌的的宴,吊了4天的汤,加了牛肉这样的小心机。这些可贵的坚持仍在,正稳稳递到下一代人的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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部分图文资料引用自互联网,仅作信息分享与传播,未涉及商业用途。/图源:梅龙镇酒家/参考文献与资料:《大味若淡》